河北勝芳鎮:中國環境污染的典型標本

最后更新:2015-05-29 19:39:14來源:界面新聞 俞琴
河北省霸州市勝芳鎮,是中國過去單純追求經濟發展而忽視生態環境的傳統經濟模式下的典型樣本。這個離北京只有120公里、離天津市35公里的華北小鎮在目前越來越嚴格的生態約束之下,會變得好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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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俞琴

銹紅色的河水

5月上旬的一天下午,在彌漫著刺鼻的酸味、鐵銹味和油味的空氣里,牧羊人霍秋紅抬起左手,用食指關節蹭了蹭鼻尖,她一邊的嘴角撇過一絲苦笑。

此時,她眼前的中亭河河水呈現出一片濃郁的銹紅色,這種銹紅色一直蔓延到上游兩公里外。

中亭河北岸有一條大堤,堤面修成了一條寬闊的水泥公路。梁瑞社的鴨棚就搭建在大堤南面的斜坡上。一間鴨舍和兩個半開放式的鴨棚之間留出了兩塊較開闊的空地供鴨子活動。和大堤南面的其他斜坡一樣,這兩塊空地以南的部分一直延伸至河水里,不同的是,一排藍色的鐵皮把鴨子的活動區域與河水隔絕開來。

霍秋紅對身邊的村民劉小鎖說:“那養鴨的,鴨子都沒下過水。”

“那養鴨的”就是指梁瑞社。這個當年來自霸州市的下鄉知青,現在是個地道的勝芳鎮農民,他在中亭河邊養了30多年的鴨子。

河水污染如此嚴重,梁瑞社已經很多年不敢讓他的鴨子下河了,況且,河里也沒有魚給鴨子吃了。

雖然鴨子不再下河,但也很難避免鴨子不喝到河水。梁瑞社咬著牙說,“現在,鴨子一天至少死一只,一排污水就死百十只。”

最嚴重的一次鴨子死亡事件發生在1990年代末期,這也是勝芳鎮鋼鐵生產加工產業快速發展的時期。據梁瑞社回憶,當時,有工廠向中亭河里排污,河水變成了紅色,第二天,6000多只鴨子全部死了。獸醫診斷,鴨子的死亡和受污染的水源有關。

6000只鴨子集體死亡以后,梁瑞社把鴨棚跟河水隔離開來,十幾年來,梁瑞社養的一撥又一撥的鴨子再也沒有下過中亭河。

但鴨子仍難免喝到中亭河里的水。梁瑞社從去年8月開始飼養的2800只鴨苗,到今年5月初,只剩下1800余只了。

霍秋紅的羊場在中亭河南岸上,和梁瑞社的鴨棚隔水相望。相比梁瑞社一只接一只死去的鴨子,霍秋紅的250只羊就幸運多了,也聰明許多——它們不肯去中亭河里吃水。

霍秋紅猜測,“河水酸,不好喝,所以羊不愿喝。”

為此,霍秋紅每三四天就要從兩三公里外的地方運回干凈的水。這段距離讓霍秋紅累不堪言,站在羊場前,她抱怨著,“遠著嘞!”

而梁瑞社也不得不每天穿著一身連體膠衣和長筒膠鞋在幾十里地外的中亭河上游撈水草,然后裝滿電動三輪車上的12個大竹筐拉回來飼養他的鴨子,這項工作會花去梁瑞社三個小時的時間。

1990年代中期之前則是另一種情形,“鴨子自己下水找吃的,鴨舍周圍都是水草。”梁瑞社回憶說,但自從1990年代后期,由于河水受到污染,附近水域的水草和魚越來越少。

1987年,16歲的村民劉小鎖就在中亭河里養魚,“什么魚都有,隨便捉一條就有十幾斤重。”但如今,連四指寬的魚都很難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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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芳大橋下銹紅色的河水。  圖/俞琴

可疑的排污口

在歷史上,勝芳鎮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這個離北京120公里、天津35公里的華北小鎮在宋代時是“勝水荷香,萬古流芳”的水鄉,也是北方著名的水旱碼頭。清朝時被列為直隸六大重鎮之一。

史載,中亭河開鑿于清朝雍正年間,是一條流經霸州市境內并最終進入天津市后流入海河的防洪干渠。中亭河從霸州市勝芳鎮穿境而過。因鎮內流域形似一條巨龍,又被稱為“龍脈”。據該鎮鎮志記載,歷史上,“人們生活中飲用著這甘甜清澈的圣水”。

如今,“圣水”早就沒有了,河里流淌著的只是銹紅色的連羊都不肯喝的污水。為什么會這樣?

挨著梁瑞社的鴨棚東側,有兩個直徑半米左右的排水管道,銹紅的污水從管口排向中亭河,排污的時間一直從早晨7點多持續到了中午11點多。

這是在梁瑞社預料之中的。前一天下午,氣象預報稱當天有雨,站在鴨棚前的梁瑞社對界面記者說:“等下過雨后,他們就往河里排污水,我開車去接你,你拿攝像機拍下來,給我發到你們的網站上。”

當天果然下了雨,第二天銹紅色的污水果然從管道里排了出來。

兩個并列的排污管道來自大堤北坡下的一個小平房,翻過大堤直抵中亭河。小平房的南面有一個大坑,當地老百姓稱之為“酸水坑”,兩個直徑半米的并列的水管從這個“酸水坑”通到小平房里。

占據小平房一半面積的是兩臺巨大的水泵正加足馬力,以便抽取污水翻上40多度的斜坡,并最終進入中亭河。

這個酸水坑的污水來源至少有兩處。一處是與水坑相連的一條東西走向、長年污濁的“臭水溝”。這條水溝和同樣東西走向的中亭河相平行。

“臭水溝”北面,也就是與大堤之間的位置是一片田地,而北面則是勝芳鎮的工業園區,園區里除了占地面積1400多畝的前進鋼廠,還有軋鋼制管廠、鍍鋅廠等多家鋼鐵生產加工企業。據梁瑞社介紹,中亭河附近,很多廠子里有酸洗線,因此排出來的廢水是酸性的。

在“酸水坑”和水溝之間實際上還連接著一個閥門,而此時,當水泵帶動“酸水坑”里的水翻越大堤,向中亭河噴瀉而出的時候,這個閥門是打開的。

沿著這條水溝自東往西步行近兩千米,溝中水的顏色越發呈現銹紅色,部分位置還漂浮著黑色的油漬。劉小鎖懷疑,這些污水是從北邊的工廠里偷排出來的。

此外,還有兩個排污管道直通酸水坑,但是除了袒露在酸水坑的管口部分外,這條排污口的其他部分都隱藏在地下,因此界面記者無法證實該管道來自何處。

界面新聞記者就排污問題聯系了勝芳鎮環保局,并將所拍攝的排污視頻以及河面照片給該局工作人員張衛強觀看確認。

張衛強稱自己知道這個位置,他說:“這是建設局排水的位置。它排的水是治理后的水。”

張衛強顯然對界面新聞記者在敘述過程中直接將排污口排出來的“水”稱作“污水”的表述不滿意,他反駁說:“你理解是污水,我理解不是污水。這個檢測報告出來之前誰也不能說它污水。”

界面新聞記者問張衛強為何中亭河兩千多米的流域呈銹紅色。

張衛強將其歸因于“歷史問題”,他說,“中亭河以前是條酸河,治理后,底下的泥一部分能清走,有一部分清不走,泥里邊有一部分三氧化二鐵,(濃度)高點兒,所以導致這個泥土變紅色,這是治理過程中必然存在的問題。”

霸州市政府給界面新聞的采訪書面回應也稱,梁瑞社鴨棚邊上的排污口實際上是勝芳鎮市政排水泵站。并稱勝芳鎮污水全部是經污水處理廠處理達標后再經建設局泵站排入中亭河,不存在直排中亭河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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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瑞社的鴨棚里又死了一只鴨子。  圖/俞琴

那么,直接從管道口排出的“水”究竟是否經過了治理呢?為了驗證霸州市政府的說法,記者把一份該排污口的水樣經自然大學(自然大學是由多家環保組織共同發起的公眾環保科普項目)送到中國水安全檢測中心檢測。該檢測中心由中國水安全基金資助成立,旨在為中國民間公益組織及污染受害者提供免費水質檢測服務。

最終的檢測結果顯示,該水樣PH值僅為2.2(正常河水的PH值為6.5—8.5),屬于強酸性。對此,勝芳鎮幸福街村原支部書記蔡寶興認為,這一點恰恰能夠說明排污口的水和附近鋼廠的多條酸洗線有關。酸洗線在鋼鐵冶金領域冷軋生產之前起著關鍵作用,即借助于機械和化學的作用,把從熱連軋廠來的帶鋼鋼卷表面氧化鐵皮及污垢去掉,得到表面清潔的帶鋼。在這個工藝中,酸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同時也會產生廢酸。

檢測結果還顯示,在排污口的水樣中,汞含量達到7mg/L,化學需氧量(COD)達到4980mg/L。眾所周知,汞污染恰恰是鋼鐵工業的主要環境危害之一。鋼鐵行業的汞源主要來自煤炭和鐵礦石,還有少部分來自石灰石等原料。而在河流污染和工業廢水性質的研究以及廢水處理廠的運行管理中,化學需氧量是一個重要的而且能較快測定的有機物污染參數,國家污水綜合二級排放標準所規定的化學需氧量最大值為300m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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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水正排向中亭河。  圖/俞琴

長不出莊稼的土地

5月的一個早上,于秀蘭在自家的農田前彎下腰,掀起塑料薄膜的一角。不出于秀蘭所料,前幾天播種下去的茄種出芽率并不理想。她看到,在泥土表面,只有零星的嫩芽露頭。

這讓今年已經七十歲、臉上爬滿皺紋的農婦有些茫然。她家的五畝農田就在大堤北岸,狹長的農田被夾在大堤與那條臭水溝之間。

“要是二十年前,早就是一片綠油油了。”于秀蘭邊整理塑料薄膜邊說,“現在的土不好了,長不了莊稼。”

去年,于秀蘭從這塊田地里收獲的玉米棒,個頭只有正常玉米棒的一半大小,顆粒也長得參差不齊,表面白一塊黃一塊。如果這些也算收獲的話,加起來每畝地的產量是100斤左右。

她回憶,前年她用同樣的種子在同一片地上種植的玉米畝產量還有400-500斤。而十多年以前,這里的土地種玉米畝產量能達到900斤。

天津人李國欽的損失要比于秀蘭家大得多。2013年10月,中亭河南岸的東方街村以每畝每年300元的價格把1300多畝地租給了李國欽,租期十年。劉小鎖就是東方街村人。

去年春天,李國欽所種植的玉米地,靠近河岸的位置,玉米苗剛長出幾片葉子就黃了,到收獲的時候,幾乎沒有產量。

劉小鎖從地里拾起幾根去年遺留下來的玉米桿子,掰開應該長出果實的位置說:“你看,桿子不到三十公分,都沒結出棒子來。”

劉小鎖拿起玉米植株和自己身高對比,沒有一個超過他的大腿部。據劉小鎖介紹,這片地所種植的玉米品種為登海618。只要上網搜索下,你就知道,試驗期間,這種產品的平均畝產量為1515.4斤,株高260厘米。

玉米低產,李國欽不干了,合同被迫中止。

《燕趙都市報》2013年的一篇報道也涉及到了類似的情況,但受害者遭受的損失更加嚴重。受害者叫邢雨臺,他在勝芳鎮承包了5000畝土地,準備大規模種植高粱,交承包費的時候天寒地凍,開春該耕種了,他才發現地里全是污水,根本無法耕種,但此時他已投入了將近700萬元。

兩年前,劉小鎖曾帶著農田里的土壤去北京請教農科院的專家。他說,“我就是想問問專家,這個泥土種什么作物好,可人家看了以后告訴我,啥也種不了”。

“有地卻種不了,農民還是農民嗎?”劉小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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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秀蘭去年收獲的玉米。  圖/俞琴

界面新聞記者采集了這塊農田北面靠近中亭河的一份土壤,還采集了一份中亭河底泥,分別送到自然大學檢測。土壤檢測結果顯示,汞的含量高達5.75mg/kg,遠遠超過《土壤環境質量標準》二級標準所規定的0.3-1mg/kg。

廣東生態環境和土壤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認為,一般情況下,含有這個濃度的土壤會對作物產生影響。陳能場推測,“要讓土壤含有這么高濃度的汞,水里或大氣(里的汞)應該不少。”

這塊農田灌溉水源——中亭河的上述水樣檢測結果也驗證了陳能場的說法,不論是河水,還是土壤,汞含量都嚴重超標。

界面新聞送往自然大學檢測的中亭河底泥的土壤檢測結果顯示,汞的含量更是高達15.5mg/kg。

除了重金屬問題,兩份土樣里還存在高濃度的鐵、鈣、氯、硫,其中,底泥所含有的鐵元素、鈣元素均達到10%。

不過霸州市政府針對界面新聞記者的置評請求,書面回復稱,中亭河南邊土地并非因污染導致不能耕種,而主要是因為中亭河長期高水位導致二堤滲水,使臨近二堤的農田被浸泡呈鹽堿化所致。

京津身邊的“鋼鐵王國”

借助鋼鐵、管材等高耗能、高污染產業,勝芳這個中國首都眼皮子底下的華北小鎮在過去三十年中蓬勃發展。它代表了中國過去那種單純追求經濟發展目標而忽視生態環境的傳統經濟發展模式。

勝芳鎮鋼鐵生產加工產業始于1980年代初期,1990年代得到快速發展。長期以來,鋼鐵工業都是勝芳鎮經濟發展的支柱產業。

據勝芳鎮志辦公室主任王乃讓介紹,勝芳鎮鋼鐵產業的發展是在家具產業之后。而鋼管是家具的主要原材料之一,勝芳家具產業初步形成的時候,由于勝芳本地沒有鋼鐵生產、加工企業,因此,家具廠對鋼管的需求主要依賴于30公里以外的天津市靜海縣大邱莊。

1980年代,大邱莊在當時的改革風云人物禹作敏的帶領下,成為盛極一時的中國“首富村”。大邱莊的發展興于鋼鐵產業。早在1978年,關系到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未召開前,大邱莊的一個工業企業——冷軋帶鋼廠就正式投產了。1990年時,大邱莊的鋼鐵型材加工量就與天津市整個冶金行業的加工量基本相等了,是全國最大的冷軋帶鋼和薄壁焊管生產基地。

大邱莊的成功吸引了一批前來參觀學習的人士,據《靜海縣志》記載,1982年至1990年期間,該村接待參觀訪問者幾十萬人。

據王乃讓回憶,20世紀80年代,當時勝芳鎮一批靠倒買倒賣積累原始資金的商人,把目光瞄準了鋼鐵這片空白、但是潛力巨大的市場。他們到大邱莊學習參觀,從大邱莊購買設備、引進人才,逐漸發展起了勝芳自己的鋼鐵產業。

可以說,大邱莊培養了勝芳鎮的鋼鐵生產和加工產業。

1993年,禹作敏因犯窩藏罪、妨害公務罪、行賄罪、非法拘禁罪和非法管制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禹作敏入獄后,大邱莊的部分鋼鐵產能也轉移到了勝芳鎮。

依托鋼鐵產業,1985年,勝芳鎮成為河北省第一個億元鎮;1989年勝芳鎮東升街成為河北省第一個億元村。

根據勝芳鎮政府提供的數據,如今,鎮域面積104.7平方公里的勝芳鎮至少有130余家鋼鐵生產及加工企業,形成了煉鋼、熱軋、冷軋、制管產業集群,鋼鐵深加工能力占河北省的1/8。

其中,前進鋼鐵集團有限公司作為勝芳鋼鐵產業中的龍頭老大,總資產超40億元,年銷售收入超百億元。2006年,前進鋼鐵集團有限公司的納稅突破4億元,是廊坊市民營企業第一納稅大戶。

據一位活躍于勝芳鎮政商兩界的人士李勝(化名)透露,前進鋼廠每天的產鋼量在一萬噸左右。

除了這130家合法注冊的企業,勝芳鎮還有相當一部分未經過工商注冊的鋼鐵生產及加工企業。界面記者從勝芳鎮政府獲得的一份內部資料提到,“按照全鎮總體規劃,廊大路以西近200家企業必須搬遷,入園進區,其中80%的為中小型軋鋼制管企業”,這意味著,僅勝芳鎮廊大路以西就有160家中小型軋鋼制管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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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進鋼鐵集團有限公司附近還有很多這樣的小作坊。  圖/俞琴

李勝估計,勝芳鎮及周邊鎮上的各種涉鋼企業加起來,總數目在1000家以上,他說,“這些企業都是給勝芳鎮做配套的,包括天津西、廊坊南的很多涉鋼鐵企業很多都是勝芳人的。”

僅僅上述130余家鋼鐵生產及加工企業,就具備鋼坯年產能400萬噸,熱軋年產能1000萬噸,冷軋年產能650萬噸,制管年能力500萬噸。

記者幾經輾轉,也未從相關部門獲得勝芳鎮最近幾年的涉鋼產業數據。但是勝芳鎮財政部門給出的數據卻能看出這個小鎮的產業對于霸州市財政收入的意義了:2014年,下轄七鎮五鄉的霸州市全部財政收入完成31億元。同年,勝芳鎮完成的財政收入是7.05億元。

借助鋼鐵產業,勝芳鎮一直位列河北省十強鎮,并且造就了一批富人。勝芳鎮政府一位工作人員把勝芳比作“一臺賺錢的機器”。

小鎮的天空能變好嗎?

20幾歲的中專畢業生肖侯在當過打字員、家具廠工人、內衣店小老板后,最后承包了勝芳博愛幼兒園。她認為來勝芳拖家帶口打工的外地人很多。

現在幼兒園里有30多個小朋友,但是肖侯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有人離開。最近,一位媽媽在把孩子送到她的幼兒園第二天,就把孩子接走了。這位媽媽解釋說“水土不服”。

肖侯明白,這位媽媽嫌幼兒園附近的空氣質量不好。

在她的辦公室里,窗戶上貼著白雪公主的貼畫。每周,她都要擦一遍窗戶,不然就會被煙塵覆蓋。

幾乎每天,她透過窗戶向外望去,都能看見前進鋼廠那冒著煙的大煙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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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芳鎮,鋼廠的煙囪一天24小時都冒著煙。  圖/俞琴

幼兒園不遠處,是蔡寶興的家,與前進鋼廠只隔著一條水泥路。蔡寶興現在在路邊開了一個司機驛站,給過往勝芳鎮的重卡司機們提供服務。

蔡寶興說:“近十幾年來,除了APEC期間,我就沒有在勝芳見過真正的藍天。”

去年北京APEC期間,勝芳鎮的企業們也被要求停產。那一段時間,鋼鐵廠的大煙囪不再冒煙了。

據勝芳鎮政府的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員回憶,北京APEC期間,河北全部燃煤鍋爐都關掉了,勝芳也不例外。勝芳鎮政府全部工作人員駐廠24小時監督工廠。

他說:“這在平時是不可能的。”

“APEC那會兒,天是真正的藍啊!”蔡寶興懷念去年APEC期間的藍天,也因此,他堅定地認為勝芳鎮的天空并非無藥可救。

但在地方追求經濟利益等強大的路徑依賴面前,一切變得異常復雜 。

早在2005年,勝芳鎮就出現在了河北省環保局全省連片污染重點問題整改名單中。最近幾年中,該鎮幾乎每年都會召開大氣治理的工作會議,并且信誓旦旦地宣稱一定要治理好大氣。

但是從當地居民的切身感受看,顯然效果并不令人滿意。

官方自己似乎也不滿意。界面新聞記者從一位勝芳鎮政府工作人員那里獲得了一份未被公開的總結材料,這份材料對勝芳鎮經濟發展的優勢、劣勢進行了分析,優勢方面提到了交通區位優勢、傳統產業基礎雄厚、創業氛圍濃郁三部分,而對于劣勢,則只提到了“不容樂觀的生態環境”。這份材料指出,因工業的發展,大氣、水體污染狀況依然堪憂,去年空氣質量優良天數僅為110天,偷排偷放、超標排污等環境違法行為時有發生,部分企業治污能力與排污總量不相匹配。

在京津這兩座最重要的華北中心城市中間,勝芳鎮的生態環境不斷惡化的局面存在了多年,這被環境組織們認為不可思議。

雖然沒有權威數據顯示這里在過去多年中為北京輸入了多少霧霾,但隨著京津冀一體化進程的加速以及中國政府對于大氣等環境治理的硬約束,目前,這個華北小鎮被要求必須犧牲經濟利益而挽救環境了。

今年4月,國務院召開京津冀及周邊地區大氣污染防治協作辦公室會議,明確提出京津兩市和河北的唐山、保定、滄州、廊坊四市的大氣污染防治工作實行由國務院和省雙重領導的工作機制。這意味著,在地方經濟、企業甚至個人利益與環境之間的這場博弈戰中,國務院往環境一方增加了一塊砝碼,這也給相關地方的政府帶來了壓力。

最新的事實是,北京、天津、唐山、廊坊、保定和滄州已經被中央劃定為京津冀治理霧霾的核心區。這意味著,勝芳鎮也在這一核心區之內,今后的環保壓力會越來越大。

今年, 在大氣治理上,廊坊市又面臨了新的壓力。河北省環保部明確要求廊坊市要在今年首先退出全國“倒排前十”。廊坊市也給霸州市下達了環保目標,要求每月空氣質量綜合指數同比下降率不低于廊坊市區下降幅度;實現PM2.5濃度比2014年同步下降23.1%以上,PM2.5年均濃度達到90微克/立方米以下。

今年4月初,一個大氣污染防治工作的動員會在鎮上剛剛召開,宣傳稿件說,要調動全鎮所有力量,確保改善空氣質量。

霸州市宣傳部部長樊江說:“對霸州而言,環保比什么都重要。”

這意味著,勝芳鎮要么投入巨額資金整治環境,要么必須壓縮甚至放棄一直以來賴以支撐經濟發展的鋼鐵產業。

環境壓力之下引起的經濟陣痛是不可避免的。公開數據顯示,2011至2014年,勝芳鎮的財政收入每年都在減少,分別為9.51億元、9.86億元、7.11億元、7.05億元。

霸州市政府書面回復界面新聞的采訪要求稱,大氣治理要求企業加大了對污染防治方面的投資,從而提高了企業產品的成本壓力,也降低了產品的價格競爭力,同時,在重污染天氣期間,企業限產限排,對企業產能的穩定性也帶來一定影響。

為了完成環境目標,去年,勝芳鎮取締關停了違法違規及產能落后企業57家,今年截至目前,該鎮已取締30家。

這樣帶來的一個問題就是就業壓力也在加大,霸州市政府在書面回復中估計,勝芳鎮鋼鐵產業帶動了大概3萬左右的人員就業。而環境治理過程中關停的小廠大約影響到1000余人的就業。

在越來越大的環境約束要求之下,勝芳鎮此次真的下決心了嗎?

梁瑞社最近聽說前進鋼鐵集團正在新疆開建新廠區,他認為在環保高壓下,前進鋼廠不久就會搬到新疆去。

但是李勝認為,前進遷廠根本不可能,“他們只是在新疆建了一個分廠。”

背后的一些復雜利益關系可能讓未來變得依然模糊不清,也讓很多人對未來不太樂觀。

這種復雜的利益關系在李勝身上表現的非常典型。

當記者要求和他就勝芳鎮的環境問題展開進一步的討論時,他拒絕了。這位既官既商的人士直截了當地說:“我靠勝芳生存,這是我賴以生存的家。我也從商,與鋼廠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