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沒有正常人的哲學?

最后更新:2015-08-22 00:05:21來源:鳳凰文化 作者:王東東
導語:今天,我們是否依然有必要談論哲學?哲學是否又分大人物哲學和小人物哲學。如果說,小人物哲學最能到達真實的歷史,那在中國這樣一個大人物哲學的國家,孜孜不倦思考小人物哲學的家伙又會“收獲”什么樣的尷尬和笑話?

   
據說,年輕的列寧在讀契訶夫的小說《第六病室》時恐懼不已。《第六病室》描述了一種可以致死的“精神傳染病”,醫生安德烈僅僅因為受到與病人伊凡談話的吸引,就也被當成了病人關了起來,最終死亡。安德烈和伊凡在最后一次談話中說:

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我親愛的,”他喃喃地說,身子發抖,擦掉冷汗。“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

那您就談談哲學嘛,”伊凡·德米特里奇譏誚地說。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對了,對了。……有一會您說俄國沒有哲學,可是人人都談哲學,連小人物也談。然而要知道,小人物談哲學對誰也沒有害處啊,”安德烈·葉菲梅奇說,那聲調仿佛就要哭出來,引起別人的憐憫似的。“可是,我親愛的,您為什么發出這種幸災樂禍的笑聲呢?如果小人物不滿意,怎么能不談哲學呢?一個有頭腦的、受過教育的、有自尊心的、愛好自由的、具有神的相貌的人,卻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到這個骯臟而愚蠢的小城里來做醫師,一輩子跟拔火罐、水蛭、芥子膏打交道!欺騙,狹隘,庸俗!啊,我的上帝!

您在說蠢話了。要是不愿意做醫師,那就去做大臣好了。

好一幅“哲學治療”的圖景!同時卻是“小人物談哲學”的窘境。對于小人物來說,哲學治療的企圖無疑失敗了。列寧的恐懼是否與此有關?只有等到他創立了列寧主義,列寧才能擺脫這種恐懼。列寧主義,那可是大人物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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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現代文學中,丁玲在延安整風發動之際發表的短篇小說《在醫院中時》(后改為《在醫院中》)——他的這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引爆文藝整風的原因之一——其實也受到了契訶夫《第六病室》的影響,女醫生陸萍同樣是在第六號病房里遇見了沒有雙腳的病人。但丁玲的用意卻和契訶夫迥異。陸萍在上海的一個產科學校畢業,來到了革命圣地延安,想成為一個“活躍的政治工作者”,然而卻在惡劣的醫院環境下——只有一個注射針,對病人毫無“人道主義的同情”——四處碰壁,在熱情投入工作時煤氣中毒幾至喪命,后來被一個到蘇聯去過的失去雙腳的病人說服:

“誰把你的事告訴我的呢?這些人都明白的,你應該多同他們談談才好。眼睛不要老看在那幾個人身上,否則你會被消磨下去的。在一種劇烈的自我的斗爭環境里,是不容易支持下去的。”

毛澤東的延安講話有一部分即針對丁玲而發。丁玲在面對蜂擁而來的批評時說:“所有的煩悶、所有的努力,所有的顧忌和過錯,就像唐三藏站在到達天界的河邊看自己的軀殼順水流去的感覺,一種翻然而悟,憬然而懼的感覺。”她已試圖放棄“小人物談哲學”而皈依“大人物”的哲學,皈依毛澤東思想。

黑格爾說:“在東方,只有一個人是自由的。在希臘,只有一些人是自由的。 而在日耳曼各國家,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在另一個地方,他說得更為清楚:“東方觀念的光榮在于‘一個人’(the One Individual),一切皆隸屬于這位客觀的存在,以致任何其他個人皆無單獨的存在,并且在他的主體的自由里照不見他自己。……一方面是持久、穩定,——可稱為僅屬于空間的國家(與屬于‘時間’者有分別)——乃非歷史的歷史(unhistorical history);例如中國”。這一個人當然是大人物,是皇帝。

如果我們接受黑格爾的說法,聯系《第六病室》和《在醫院中》,可以說,那些小人物的哲學恰恰就是自由。無自由,即無歷史,也即,無哲學,即無歷史。(當然,這恰好也讓我們中了黑格爾邏輯的圈套。哲學的詭計?不!)

哲學就是自由,其實并不難理解。哲學就是自由,這也是“哲學家的哲學”留給我們的啟示,其典范就是“蘇格拉底之死”。還有比哲學/自由更值得以死去爭取的嗎?蘇格拉底的罪名是,他的哲學“毒害”了雅典的青年。哲學畢竟不利于他們服務于城邦。

是不是因為要為蘇格拉底復仇,柏拉圖才設想出了哲學王?這樣,“哲學家的哲學”就變成了“大人物的哲學”,而它原本只是“小人物的哲學。”所有人都在談論一個大人物的哲學,這樣的時代有多么可怕,我們都領教過了;所有人都在談論一個大人物的哲學,那也有可能催生無數小人物的哲學,我們只有在避之不及的時候才愿意和它親近,雖然那無比凄涼,無比哀婉。那么,既然我們不是哲學家,有沒有可能在大人物的哲學和小人物的哲學之外,找到屬于一個人——一個人,而非皇帝——的正常的哲學,或曰一個正常人的哲學?

一個國家的人們普遍信仰唯物主義,最終卻收獲了貧窮,這可能構成了一個哲學笑話。但當他們擺脫了貧窮,卻沒有成為精致美妙的唯心主義者,卻又構成了哲學的尷尬。

其實,哲學并無大小之分。所謂“大人物的哲學”和“小人物的哲學”,產生于哲學在政治擠壓下的變形。哲學,是復數的;在虛構的意義上它們甚至是平等的。一個例子就是古羅馬皇帝馬克斯·奧勒留,他是一個皇帝,但他更明白自己是一個人。他力爭成為一個正常的人;作為人,他選擇了大多數人會選擇的斯多噶主義:“靈魂乃天賜,圣潔不動情。

不同領域的人都可以產生哲學,但哲學,還應該是那些在各自領域達到頂峰的人彼此交流的結果。詩人作家最容易選擇斯多噶主義。奧勒留的哲學可以和詩人作家分享,取消了“大人物的哲學”和“小人物的哲學”的差異。

   
一個人選擇浪漫主義,他的生活就充滿了危險的偶然性;一個人選擇存在主義,他的生活就充滿了荒謬;一個人選擇頌揚上帝的形而上學,他的生活就充滿了莊嚴和神圣。

也許你會反過來說,一個人的生活樣態決定了他選擇的哲學。但我更愿意相信:最終是一個人選擇的哲學,決定了他的生活的氣質——或品質——和存在的基調。

王東東,1983年生于河南杞縣。詩人,文化批評家。《1940年代的詩歌與民主》獲2014年北京大學優秀博士學位論文獎;臺灣第四屆人文社科思源獎文學類首獎,并將由臺灣政治大學出版。有詩集《空椅子》、《云》面世。寫作之余,也從事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