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最好的地方
最后更新:2015-09-08 22:14:28來源:東方早報
【編者按】
今天是張愛玲逝世二十周年紀念日,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毛尖發表在《東方早報·上海書評》的一篇舊文。二十年來,“張愛玲熱”一直沒有消退,最近一撥,應該是《小團圓》?!缎F圓》可以定格張愛玲嗎?當然不能。但就像毛尖說的,“張愛玲最好的地方是,她用最好的關系定義了他們的關系,《小團圓》至終不出惡聲,非常了不起。”
從前看金庸,一直有個夢想,想把各本書里的頂級高手集中在一起,看看到底是周伯通厲害,還是張三豐神奇,獨孤求敗如果和少林灰衣人比,會有什么結局,天山童姥和東方不敗,誰更牛逼?
這樣風格的一本書,在雪藏了三十多年后,今天出版了?!缎F圓》集合了張愛玲小說中的所有主人公,一個個脂粉不施登場。啊歐,男女主人公不說了,男女主人公的直系親屬不說了,男女主人公的戀人不說了,那個,項八小姐,你走近一點,動作有些像霓喜,運氣有些白流蘇,和畢大使的結局雖然也叫《傾城之戀》,但氣氛多少有些《留情》的況味,一句“畢大使年紀大了”,就為米先生招了魂。還有,死于骨癆的純姐姐,《小團圓》里說,她的靈堂上很簡單的搭著副鋪板,寫的應該是《花凋》的結尾,川嫦寂寞的死吧。而姑姑楚娣,和五爺的關系,“九莉也曾經看見他摩娑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錢”,是不是就是《金鎖記》的情節呢?季澤也曾經那么近地站在七巧身邊,讓強悍了半輩子的七巧突然有了“細細的喜悅”,但是,一轉念她暴怒起來,“他想她的錢!”
宋淇不讓《小團圓》面世真是為張愛玲想的,小說中的三姑六婆,長了多少“吊梢眼”,她們當然認得出《沉香屑》、《茉莉香片》、《同學少年都不賤》中的那些“吊梢眼”就是自己。李安拍《色,戒》,還改改易先生的容貌,《小團圓》卻是完全地來函照登童叟無欺,表大爺哎呀呀不就是《小艾》里的席五老爺,二叔(即九莉之父)傷九莉的心,《心經》中許小寒的痛也是父親給的,雖然九莉在小說中叫喊,“二叔怎么會傷我的心?我從來沒愛過他。”可問題是,張愛玲前面就老老實實交代過,竺大太太問,“喜歡二嬸還是三姑”,她想了想,說“三姑”,因為三姑“比較遠些,需要拉攏”。這一向是古老家族的世俗教育,就像亨利·詹姆斯寫的《歐洲人》,尤金妮婭問弟弟,舅舅家的兩個女兒哪個好看,弟弟回說,大的更好看,尤金妮婭輕輕一笑,說,那你一定喜歡小的那個。嘿嘿,張愛玲筆下的那些突出的恨,是絕對不能聽之任之的。
簡直是當代文學史上第一次啊,小說家把筆下的所有小說人物拉攏一處,哨子吹過,吊梢眼的一隊,抽鴉片的一隊,借人錢花人心的一隊,男人柔媚女人潑辣的一隊,而對抗這支人馬的是誰呢,瞧,真正的夢之隊,三三四陣容,二叔二嬸三姑踢前場,中間跑動邵之雍,荀樺和燕山,后頭是九莉和秀男,小康和巧玉。
所以子善老師最近真是有些煩的,一是到處談論《小團圓》,都拿“真的是柯靈”“真的是?;?rdquo;這樣的問題讓他不爽,二是《小團圓》居然沒提到他,都寫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了,還算不算張愛玲最后一個親人!
飯桌上,我們安慰子善老師,張愛玲這是保護你啊。你看,《對照記》里的主人公多么令人仰慕,但是,一旦對照著《小團圓》讀,全部經不起對照,個個顯出狼狽來。
民國時期的娜拉,相片里臨水照花人一般,可實際上過的都是什么日子??!不斷墮胎,還被強奸,為了給女兒看病,去和醫生私了,所以,說起來無論是先天還是后天,張愛玲絕對不是五四兒女。當然了,這樣的題材,到左翼作家藝術家手中,幾乎就是《神女》,同樣是為了孩子,出賣自己??!或者就是《新女性》的時代控訴,為了生存,遭遇魔掌,但是張愛玲立意要給魯迅的娜拉命運作大增補或新詮釋。魯迅說,娜拉出走以后,或者實在也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但張愛玲接下去說,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回家墮落,或者第四種可能,就是墮落了回來繼續墮落。
眼光毒辣,心靈脆弱,九莉(張愛玲)就這樣遇到了邵之雍。看宋以朗的《小團圓》解說詞,以為最后會看到張對胡的憎笑,但是有些意外,一直到結尾都相當溫暖,這掃掉了我心中的一些陰霾。小說看到第三章,幾次提到蕊秋(即書中二嬸,張愛玲之母)和九莉說話,讓她產生“穢褻感”,而這種穢褻感,多少也傳到了讀者這兒,用小說中反復出現的詞,也可算“令人震動”,怎么張愛玲這么喜歡強調這些:要說“遇見”某某人,不能說“碰見”;“快活”也不能說,“干”字當然也忌,此外還有“壞”字,原因都和性有關??墒?,蕊秋和楚娣(張愛玲姑姑)在九莉面前談性說男,處女也說的,強奸也說的,根本沒有顧忌。這樣看看,年紀大了寫作,真是要小心的,不能一邊暴露性心理,一邊又想掩飾性心理。所以,看到張愛玲連連對自己親人釜底抽薪,暗暗倒也替邵之雍擔了心,雖然張胡情事,張迷罵胡不算過。
好在,并沒見到九莉對之雍發出真的惡聲。事實上,邵之雍第一次在小說中露面,讀者感到一陣高興(這個高興真是政治不正確,然而卻也是實話),仿佛終于看到一個熟人,這個,當然跟我們熟悉他們的故事有關,但更因為張愛玲落筆有情。邵之雍出場,一下清空了前頭亂哄哄出場的幾十個人物,讀者心頭一松,這才是張愛玲能駕馭的小說關系,所有能發生的關系才能發生。
《小團圓》的出版,其實清楚表明了張愛玲的才華不在想象力,她的小說基本就是家族實錄,而在《小團圓》中,按邁克的說法,她連自己的生日星座都懶得虛構,所以,我們有百分百理由對全書作索隱研究。而索隱的最終意義,當然是在邵之雍出場后才呈現的。多少年過去,多少恨過去,張迷也好,胡迷也好,從來沒有放棄過追問,她到底怎么看他?
滄海桑田以后,她還記得,有天晚上,“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三十多年了,他的肉身感一直跟著她,從前看《今生今世》,覺得作者大概有些甲亢,對照《小團圓》看,卻是寫實。所以,當九莉想:“這個人是真愛我的。”我們對她完全沒經驗的愛情涌起同情,也恨不得獻上全部祝福,那一剎那,她講出希望戰爭不要結束的話,我們也是昏沉沉軟無力。
亂世兒女,能抓住的只有這點身體感覺了。有意思的是,從前似乎不鑒風月的張愛玲借著《小團圓》,幾乎是有些天真地表白說,我也歷經滄桑:墮過胎,疼痛過,洗過米湯味的內褲,而且,被人欺負過,在公共汽車上,后來成了著名戲劇家和文化領導人的荀樺就“乘著擁擠,忽然用膝蓋夾緊了她兩只腿”,當然,這感覺很臟。
而在這兩種身體感覺之間,站著一個燕山,當年可考可證的影星加導演。他們的感情在九莉看來,像是補初戀的課,但是雖然,他也曾經“把頭枕在她腿上”,她也擔心過懷孕,兩人之間的感情,就是小說中那句話,“掬水月在手”,還沒開始就流掉了。
沒流掉的只有邵之雍。她真是愛他至深,否則,第一次見到邵之雍的侄女秀男,“俏麗白凈的方圓臉,微卷的長頭發披在肩上”,她不會馬上直覺到:“她愛他叔叔。”而這個秀男也真是配得上一個奧斯卡配角獎,她沒有什么臺詞,每次出場,都是作為陪客出現,不是陪叔叔上場,就是陪巧玉出現,但她每次出現都帶給九莉壓力,令九莉兩次隆重意識到,她愛他叔叔。所以,這個在《今生今世》中被小周小范壓倒的人物,在《小團圓》中卻蓋過了小康巧玉,不知道這是張愛玲有意的聲東擊西,還是邵之雍當年的圍魏救趙,反正,這是《小團圓》中張愛玲最把握不了的一個人物。對小康、巧玉,九莉還能說出口,要邵之雍選擇,是我還是她,但對這個秀男,張愛玲只有接受,而就是這個秀男,半個世紀過去,說起張愛玲,總結說:“人蠻長,不漂亮。”
人蠻長,不漂亮的九莉,在邵之雍離開后遇到燕山,他笑她:“你這人簡直全是缺點,除了也許還節省。”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慚地說:“我像鏤空紗,全是缺點組成的。”《小團圓》其實也是鏤空紗,張愛玲本意要《小團圓》和《對照記》一起出版,準備在華麗的家族史上東鏤一片,西鏤一塊,不過,人生的奇妙仿佛也就在這里了,缺點組成的張愛玲一直在贏得讀者,而她本人對他們家族傳奇不遺余力的去魅最后也鏤空成紗,他弟弟對他們繼母的感情是真的嗎?二嬸三姑之間的關系到底怎樣?
關于《小團圓》,一直有告誡的聲音說,不要搞對號入座,而且有不少作家名人出來示范說,看,可以從“張愛玲的時空觀”“張愛玲的反高潮”“張愛玲的意識形態”等角度對這部重要作品進行深入解讀。當然了,在關于張愛玲的博士論文已經滿倉滿谷的年代,《小團圓》可以用所有的后現代方法論進行解讀,而且,你看,張愛玲的技巧多么圓熟,進出歷史,全是四兩撥千斤,而且那氣度,就是小說中的臺詞,“不喜歡現代史,現代史打上門來了”。但是,讓我們現場問問人民大眾吧,《小團圓》應該怎么讀?互聯網會排山倒海告訴你:驗明正身!查明真相!
讓我們接受人民群眾的趣味吧,老實說,《小團圓》在今天的出版,討論遺囑或背叛,討論小說藝術或價值都意思不大,這本小說,最大的創新就在于它有力地發展出了和人民群眾的關系?!吨袊娜找埂分?,張愛玲嚷嚷說“我的人民,我的青春”,那是虛的,但《小團圓》中一個細節記載說,她被人問道,識不識字?讓當時特別渴望融入人民群眾的九莉感到一陣驚喜,這是實的。因此,就用最樸素的方式接受《小團圓》吧,韶華老去的張愛玲已經沒什么野心,前前后后出場的近百個人物,既是一次小說的團圓,也是一次歷史的團圓,而在張愛玲歷史中過往來去的那些辛酸往事現實人物,也在這里完成終極見面,難得的是,小說結尾記錄的是她只做過一次的夢:青山木屋藍天,陽光下滿地書影搖晃,松林中出沒著好幾個小孩,都是她的。然后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里拉。
張愛玲說:“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子善老師看到這里是什么心情,反正我挺感動的,我覺得普羅能接受這樣的愛情,其他的,就用草根的方式暫時睜一眼閉一眼嘍。
當年,邵之雍被九莉的文采吸引,打定主意去找她,說,就算這文章是男人寫的,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系都要發生?,F在看看,能發生的的確都發生了,而張愛玲最好的地方是,她用最好的關系定義了他們的關系,《小團圓》至終不出惡聲,非常了不起。而如果今天我們還要緊緊夾住他們,那就是荀樺作風了。
本文原標題為《所有能發生的關系》,原載2009年3月15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


熱點推薦
推薦閱讀

故宮三百年銅缸被情侶刻字“秀恩愛”:已報警
銅缸右側的兩個銅環把手之間,刻著一個愛心桃,愛心桃...
頭條閱讀

東方中文網:看東方 觀天下
東方中文網(http: dfzw net )簡稱東文網,是全...